龔祥瑞風骨:“法律人要不怕強權,敢于維護法的尊嚴”
“法律人要不怕強權,敢于維護法的尊嚴”
作者:南方周末記者 趙蕾
法學家龔祥瑞把自己比作古希臘神話里追逐太陽的盲人奧里翁。直到生命最后的時光,他和去看望他的后輩,還在談論中國的憲政。
一部寫成15年后終于出版的傳記,喚起了中國法學界對已故憲政學者龔祥瑞的懷念。
2011年6月11日,在北大舉行的龔祥瑞自傳首發式上,各自珍藏部分自傳遺稿多年的律師陳有西、北大法學院教授姜明安非常動情。
陳有西憶起龔老先生15年前臨終一幕,一度哽咽。他說,龔老先生一邊大口喘氣,一邊哀中國有政治而無政治學,有憲法而無憲政,言語間惆悵萬千。
由龔祥瑞領上公法研究道路的姜明安感慨,應該怎么對待知識分子、怎么慎用權力,或許可以從龔老先生一生的悲喜劇中有所體悟。
屢遭批判未喪元氣
龔祥瑞“敏感”的一生與中國歷史有著奇妙的因緣。辛亥革命那年,他出生在浙江寧波一個基督徒家庭。少小時期,他從教會學校接受了謙讓、容忍、愛人的紳士教育。除了教會里的人,他兒時記憶中最大的溫暖,就是冬夜在沿江腳夫居住的土屋里,圍著篝火傾聽他們日常生活中挨侮受辱后的吶喊、嗟嘆和怨憤。正是對底層人苦難的感同身受,使龔祥瑞放棄了已經入門的生物學,轉投政治學,因為“政治學更接近我所熟悉的生命”。
在清華園,龔祥瑞親受錢端升、張奚若、蕭公權等政治學大家提點;1935年考取庚子賠款留學英法,師從英國最享盛名的政治學家拉斯基和憲法學大師詹寧斯,打下了系統扎實的憲政知識功底。
懷著吏治救國和憲政興國的理想歸國,龔祥瑞一心希望憲政在自己的故土變成活的事物,卻在現實中無功而返。他曾任國民黨青年干校副教務長,深得蔣家父子賞識,卻因不滿國民黨的派系斗爭黯然辭職;1949年以后,他下決心留在大陸,一度經導師錢端升舉薦,進入中央政法委參事室工作,當時官方主流推崇蘇聯國家與法的理論,與他所學相差甚遠,因而又長時間賦閑。姜明安說,龔先生每每到了當官的邊緣,每每又被逼退到書齋。
此后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,給龔祥瑞造成了一生難以平復的創傷。在反右斗爭中,他批判授業導師錢端升和同窗多年的同學,自己也被深深地傷害。日后,他甚少向人提起。
盡管如此,他的多位學生都說,龔先生對他一生的選擇,從無悔意,從不怨尤。相反,他認為這些挫折都是研究治國之道的素材。
龔祥瑞風度翩翩,穿戴常有英國紳士的范兒,他生性謹慎克制,又有文學家般的心思和激情。賀衛方說,龔老是法學界中少有的筆端常帶感情的學者,“他的文章,有一種氣韻在字里行間流淌。”
中國現實和憲政理想糾結貫穿龔祥瑞的一生。用他的話說,“雖然年年挨批,倒未喪失元氣。”
1950年代院系調整,北大恢復法律系,當時系里要求龔祥瑞開設“資產階級政治制度”的課程,專門批判資產階級憲法的反動性和虛偽性。
龔祥瑞說,要把教材專往資本主義的陰暗面去編,這可真為難他了。不過,他會把資本主義的統治經驗介紹出去,供人借鑒。他把中共和民主黨派的關系類比于英國的兩黨,認為反對黨是一種監督機制,不能因詞害義,不過一個是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,一個是為資本主義服務,作為治國之道可以去其糟粕取其精華。沒想到引來全系師生激烈的批判,時隔20多年后,在政治學會成立大會上,他的這番言論才得以平反。
他直言自己對斯大林憲法草案歌功頌德式的表述不僅不喜歡,而且有惡感。他更尖銳地指出,政論文字不應該出現在憲法文本中,中國1982年憲法的序言,就不應該有“翻天覆地”之類的字眼。
80年代后期,龔祥瑞在《法學》雜志發表“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憲法理論”直揭中國憲法學理論和實踐長期受蘇聯影響的弊端,這篇“憲政常談”給他帶來如潮的抨擊。
面對來自學界和司法界高層領導指他不愛國的批判,他回應說:“《丑陋的中國人》的作者是否定中國人嗎?真正的愛國主義應該貫穿著批判精神的光芒和民主精神。”他堅定地認為,中國的問題,不是理論問題,更不是什么法律問題,而是敢不敢說真話、為人為師的道德問題,遭批判只能激勵他的愛國主義情感而不會擾亂他潛心向學的生活。《法學》雜志主編周恩惠問他,一個法律人最基本的素養是什么?他說,首先要有獻身精神:“一個法律人要不怕強權,要敢于維護法的尊嚴,為老百姓伸冤、鳴不平,還要準備遇到各方面壓力。但只要堅持的是真理,成功終歸是屬于你的。”
竭盡年華與年輕人交往
改革開放后,龔祥瑞終于迎來了他生命中最好的年華。政治氣候的變化之速出乎他的意料,積蓄多時的激情噴薄而出,他對憲政知識的傳播和實踐,更加只爭朝夕。
他給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學生開比較憲法課,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歡迎。姜明安本來選的是經濟法小組,因為被龔祥瑞的課吸引,改學行政法。姜明安說:“我們這些在鄉下和部隊的,以前哪有聽過權力需要限制這些說法!”
年輕學子對憲政知識的渴求給龔祥瑞莫大的鼓舞。身邊人勸他著書立說,“藏之名山,傳至后世”,他說,不!書有人寫,書也是寫不完的,我要竭盡年華投入到和21世紀的年輕人的交往、接觸,面對面地釋放出光和熱!
賀衛方說,那個時候是龔老最活躍的時期,頗有“老夫聊發少年狂”的勁頭。
除了學校,龔祥瑞還在自己家中開設課堂,向所有人敞開。熊文釗當時是中國政法大學的學生,每周都到龔家聽課。他說,感覺到龔先生很想抓住一切機會表達,只要有學生在他面前,他就滔滔不絕,并經常有精彩睿智的論斷,在龔老家中,熊文釗記下了“憲法和行政法是治國之術”。有的人收獲了“法治就是經人們同意的統治,就是民主的政治,而不是個人專斷。”
學者宋先科在一篇回憶龔祥瑞的文章中說,那時在北京地區,幾乎全部有雄心抱負的人都到龔家作過客。在北大中關園502樓202室激揚江山的氛圍中,后來走出了行政法學者姜明安、刑法學者陳興良、政治學者王紹光、微軟中國副總裁劉鳳鳴等人。
零點研究咨詢集團董事長袁岳當年也曾慕龔老之名,到龔家聽課。第一節課后回到家,他就收到了龔祥瑞的來信:岳弟,臺端,北京一晤,聞弟數言,受益匪淺……寫滿滿一頁紙,署名:兄祥瑞。袁岳說,當年龔祥瑞78歲,他只有21歲,看到信后簡直吃驚,過了很久都不能習慣。
龔祥瑞晚年結交的后學遍布中國。中央編譯局副局長俞可平,當時在廈門大學教書,一日也收到了素昧平生的龔祥瑞的來信,信中說,讀到俞在《廈門大學學報》上發表的評述拉斯基國家理論的文章,知道國內還有人在研究拉斯基的思想,感慨很多。此后俞可平與龔先生便一直有聯系,直到他去世。
1993年在浙江省高院工作的陳有西,因為到北大高級法官班學習的機會,跟龔老結下了深厚的交誼,更獲龔老托付自傳遺稿。陳有西說,因為他來自法院,龔祥瑞特別希望知道司法實踐發生了什么,同時也寄望于像他這樣的體制內人士有所作為。
因為主編憲政譯叢,法律學者賀衛方與龔祥瑞有過多次交流,后來他到美國訪學,期間也多次收到龔祥瑞的來信。賀衛方回憶,自己的回信甚至不如龔老的來信多。在那個沒有互聯網的年代,龔祥瑞一直與他器重的后學保持書信往來,交流國內外的思想動態,以及各自對憲政的理解。龔老和晚輩之間的舐犢情深讓賀衛方至今常常感念。
雖然年事已高,龔祥瑞不遺余力地操持各種講座和培訓班,利用他的海外學術資源,請各國學者來華跟年輕學人交流。他將自己教學的素材整理成《比較憲法與行政法學》一書,組織翻譯英國丹寧勛爵的一系列著作,很多晚輩的法律學人,享受著他學說和思想的澤被。學者何海波說,雖然現代意義上的行政法植入中國始于清末民初,但中國的多數行政法學者也許要等到龔祥瑞和王名揚兩位學者介紹,才了解英美法上的“自然正義”和“正當程序”理論。
1980年代晚期,龔祥瑞一直念茲在茲的管政府和管官員的法,終于有一部得以面世。姜明安說,雖然龔祥瑞不在行政訴訟法的主要起草人員之列,但是,從立法之初到整個過程,他一直給立法機關提供意見。在該法頒布后不久,他又帶著自己的學生到全國各地實地考察。1991年夏,龔祥瑞在東北某基層法院住了40天,跟著庭長下鄉,看到自己“一向作為法治原則介紹的若干觀念,正由我國基層司法人員加以實踐”,希望自此法學可以開始擺脫政治化。
龔祥瑞把自己比作古希臘神話里追逐太陽的盲人奧里翁。直到生命最后的時光,他和去看望他的后輩,還在談論中國的憲政。他說中國需要一部全新的憲法,現在很多的基本問題沒有搞清楚。他說他已八十五了,此生已無法看到,有賴年輕人繼續前行。
“龔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。他對學術本身的投入,對憲政的熱愛,對后學的提攜,顯示出非凡的人格魅力。”賀衛方說。
(來源:《南方周末》2011年6月16日)
(聲明:本站所使用圖片及文章如無注明本站原創均為網上轉載而來,本站刊載內容以共享和研究為目的,如對刊載內容有異議,請聯系本站站長。本站文章標有原創文章字樣或者署名本站律師姓名者,轉載時請務必注明出處和作者,否則將追究其法律責任。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