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上最牛公函：法院判決前接到政府“警告”

史上最牛公函：如果一審法院不采信我們的意見，而一意孤行或者基于其他原因，硬要依據上述錯誤鑒定結論作出判決……將會造成原告纏訴或者上訪，并且不利于處理另外三戶養殖戶的訴訟。我們想：這也是一二審法院都不希望發生的后果！

6月20日，付以順在池邊撈美蛙。他說池里面只剩很少了。本報記者 楊萬國 攝

核心提示

重慶農民付強的蛙場被劃入了工業園區，在補償沒談好的情況下，施工者放炮開山，大批蛙在炮聲中死去。付強由此與爆破公司展開了訴訟。

不過，原以為勝算在握的付強，卻等來了一場打輸的官司。

今年6月，付強的律師查閱卷宗時，發現了一份當地管委會發給法院的“公函”，要法院駁回原告訴訟請求，并警告法院不要“一意孤行”。

此前，與政府達不成補償協議的付強，還被當地警方多次調查。目前，他在期待著不受政府干預的二審判決。

□本報記者 楊萬國 重慶報道

6月20日，重慶市涪陵區李渡工業園區內，長滿雜草的荒地中，矗立著一座破敗的2層樓。

荒地中央是一大片洼地，不時有低沉的蛙聲傳出。洼地四周，倒塌的圍墻淹沒在水葫蘆中。

洼地是重慶市涪陵區義合美蛙養殖場。曾經，這里的美蛙(美國青蛙，食用蛙)吵得周圍鄰居夜晚無法入睡。

后來鄰居們都因拆遷搬走了。去年底，蛙場里的大批美蛙在施工的炮聲中死去。如今，池子里只剩零星的幾只蛙，偶爾從浮萍中探出腦袋，呱呱叫幾聲。

79歲的付以順和老伴還堅守著這片荒地。那座兀自矗立的樓房早已斷水斷電。

老兩口還將堅持下去，直到兒子付強與工業園區的官司結束。

美蛙之死

44歲的付強是這個美蛙養殖場的負責人。

6月20日，付強介紹，2007年他籌款20萬元、貸款13萬，加上父親的積蓄，并聯合大哥付裕，三人聯合投資，建起占地8.5畝的養蛙場。

2007年4月養殖場建成，當年8月開始購買數百對種蛙投入養殖。由父親付以順進行管理。

付強介紹，美蛙繁殖速度較快，3個月即可養成成品蛙，到2008年夏季，美蛙開始成規模。

付以順估計，當年底就可以出售一批美蛙了，不過，變故出現了。

2008年6月，付強所在的義合鎮雙溪村被列入李渡工業園區拆遷范圍，4家養殖場在拆遷范圍內，其中3家養牛蛙，付強養殖美蛙。

規劃占地20平方公里的李渡工業園區，是當地政府的大項目，目標是打造“千億級”園區。

2008年6月27日，涪陵區林業局出臺文件，認定牛蛙每畝年產值1.1萬—2.2萬元。按此標準，三家養殖場接受了補償，但付強認為數額過低，不愿接受。

僵持過程中，2008年11月，重慶市爆破工程建設公司、重慶鴻宸建筑公司兩家施工單位開始施工，在離義合美蛙養殖場不足百米處放炮開山。

付以順說，最近的炮點離他家蛙池只20多米，放的是聯排炮，“轟轟”連響，地動山搖。當時美蛙正在冬眠期，被震醒后，受驚亂跳。蛙池圍墻震倒，池水滲漏，美蛙受凍。

付強估算，當時池內美蛙已繁殖到約30萬只。當年12月中旬開始，美蛙大量死亡。

2008年12月19日，付強委托涪陵區環保局環境保護監測站對蛙場周邊炮聲監測，測得最高噪音88.9分貝。

此前，1992年河北省的一起案例表明，65分貝的噪音就能將冬眠的美蛙震醒和導致死亡。

2009年2月，在涪陵公證處公證員監督下，隨機捕撈的3只美蛙被送到重慶市水產技術推廣站解剖診斷，證實健康無病。

“那只能說明，蛙是被震死的。”付強估稱，1個多月時間內美蛙死亡約27萬只，造成損失200多萬元。

“刁民”被調查是否涉黑

美蛙大量死亡后，付強找到兩家施工公司索賠。兩公司稱，他們取得了公安機關許可，由工業園區批準進行爆破作業，他們不承擔責任。

2009年4月14日，付強將兩公司告上涪陵區法院，索賠255萬余元。

訴訟過程中，當年11月12日，涪陵區林業局出具新的文件，認定牛蛙、美蛙養殖場可參考每畝1.8萬—3.6萬元標準補償。

按此標準，付強可獲補償25萬元。付強仍不接受，他認為林業局先后兩份文件隨意性大，并將牛蛙和美蛙產值混雜。

6月20日，付強稱養殖場對自己意義重大，是自己“浪子回頭”的標志。他從前做過包工頭，1998年因“非法買賣槍支”被判刑12年。

2006年4月，獲得減刑的付強提前出獄，他稱之后在朋友幫助下包項目賺了些錢，隨后開始籌建蛙場。

付強說，他的蛙場手續齊全，管委會無法以此做文章，于是他的“前科”又被管委會拿出來說。當地政府官員稱他是“橫霸一方的刁民”，“敲詐勒索政府”。

6月22日，記者采訪中，李渡新區管委會副主任鄧中亞不斷強調，“付強有犯罪前科，絕非一般農民”。

付強說，因重慶打黑影響很大，管委會曾希望公安調查他是不是黑社會的。去年底有段時間，他被傳喚到派出所四五次。“他們監控我，電話要隨時接聽，向警方報告方位”。

“史上最牛公函”現身

2009年7月14日，涪陵區法院委托西南大學司法鑒定所，鑒定義合美蛙養殖場美蛙死亡原因。

付強說，法院曾多次調解，希望他接受30萬元的賠償額。他說法官曾勸他，司法鑒定很花錢，而且若鑒定出爆破公司沒責任，將得不到賠償。

2009年8月，鑒定書做出，認為爆破公司是造成美蛙大批死亡的原因，并認定蛙場損失額為63萬元。

付強滿懷希望等著自己勝訴，不過法院先后5次開庭，一直未判決。

付強說，他找到法院，法官稱“園區和區政府干涉，不能下判”。

今年3月2日，涪陵區法院終于做出一審判決，不認可西南大學司法鑒定所鑒定結論，認可兩被告自認的30萬元損失責任，判賠30萬元。

付強不服，委托律師賀恩權提起上訴。

律師賀恩權介紹，他在準備上訴材料時，到中級法院查閱卷宗，突然發現了一份李渡新區管委會發給涪陵區法院的公函。

“怪不得園區警告我打官司準輸。原來玄機在此。”付強說。

他把這份公函內容傳上了網，被網民稱為“史上最牛公函”。

這份收在法院卷宗里的公函共4頁，落款時間2009年10月15日。

內容為：“一審(法院)不應采信(西南大學司法鑒定所的)錯誤鑒定結論，應做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判決……如果一審法院不采信我們的意見，而一意孤行或者基于其他原因，硬要依據上述錯誤鑒定結論作出判決……將會造成原告纏訴或者上訪，并且不利于處理另外三戶養殖戶的訴訟。我們想：這也是一二審法院都不希望發生的后果！”

管委會稱只是表達意見

這份公函上，有涪陵區法院副院長黃建全“批示”：交承辦人閱處。

6月21日，黃建全承認在這份公函上簽了字。他稱，公函是從自己辦公室門縫里撿到的。對于“撿到”的公函為何進了卷宗，黃未作回答。

該院辦一負責人稱，公函來自李渡新區管委會副主任劉生榮。他說一般這類材料會進入副卷，可能是法院的人不小心弄錯了，被編進了正卷。

公開資料顯示，劉生榮原為重慶市三中院民一庭法官。2007年11月，李渡新區管委會成立，劉生榮被調任管委會副主任，分管征地拆遷和法律事務等工作。

6月22日，劉生榮向記者承認，該函是他組織人寫的，代表管委會，“我們只是表達政府意見而已，有何不可？”

至于公函要求法院駁回原告訴訟請求，劉生榮說“聽不聽是法院的事”。

6月21日，該案承辦法官嚴廷海稱，他不記得這份公函，至于是否影響了該案判決，他也不記得。

6月22日，涪陵區國土局副局長、李渡新區管委會副主任鄧中亞承認，政府之所以介入付強與爆破公司間的糾紛，是因爆破公司放炮是政府允許的，如果爆破公司要賠償，最終還是政府埋單。

他稱，涪陵區在施行城市化的過程中，政府已最大限度考慮農民利益，在征地時，都是按林業局出具的賠償標準上限賠償，但農民“欲壑難填”。

雙方的“道德”之爭

6月22日，李渡新區管委會副主任鄧中亞認為，4戶養殖戶養蛙致富是假，趕在征地前建蛙池，套取國家賠償才是真。

他稱這幾家蛙場原本沒有什么蛙。而因蛙藏于水底，很難估值，給農民套取國家補償留下空間。

“他在法律上鉆了空子，林業局糊里糊涂給他辦了養殖證，我們政府只能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。”鄧中亞說，付強的道德有問題。

他向記者怒斥付強，“要是還有點做人的基本良知，對人民政府就不會這樣！”

對此，付強認為，這是管委會發公函干預司法敗露后，“在道德上給我上綱上線戴大帽子”。

“我的蛙場各種手續齊全，我完全是依法維權。哪里套取國家賠償？”付強說，農民們聽說過隔壁的李渡鎮在建工業園區，以為可能五六年后園區會擴展到義合鎮這邊，沒想到一年就把義合鎮雙溪村劃入了園區。“我們的本來目的還是養蛙致富的”。

雙溪村4組人劉偉介紹，2008年他在付強的養殖場看到美蛙很多，“密密麻麻到處都是”。同村人張建東也稱付強蛙場里的美蛙“多得不得了”，因夏天夜晚蛙鳴聲震耳，影響他睡覺，他還罵過付強。

雙溪村支書王天榮介紹，該村4家養蛙場“都是真的養蛙”。他介紹，2007年，義合鎮政府大力提倡養殖業，村上農業結構調整，村里鼓勵付強搞養殖。蛙場成立初期，義合鎮鎮長等領導還到蛙場視察，并“一致好評”。

目前付強還在等二審判決。那份隨卷宗進入中院的“公函”，是否會影響二審法官，付強說：“心里沒底。”

鄧中亞則認為，付強利用法律規則“玩得滴水不漏”。他感嘆，“如果農民都這樣善于利用法律，無疑將對政府依法行政提出更高要求”。